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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汴城雨(十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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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汴城雨(十四)

阿爹的仕途不算順利,早些年常遭貶謫外放。其中艱難時並不少,但阿爹慣來樂觀,絕非自暴自棄之人。

何鏤便是逼,阿爹也不會妥協。

想通這一點,宋矜徹底斷了妥協何鏤的念頭。信任謝斂是去賭,哪怕眼看著可能要輸,卻還是有幾分希望的,好過讓所有真相蒙灰。

這一夜很難捱。

宋矜換掉濕衣裳,抱膝等天明。

起先月華如水,沒過多久又下了雨。風雨瀟瀟,一時大一時小,拍得木門咯呀咯呀地響。宋矜聽著雜亂的雨聲,腦子裏的念頭越來越多,越來越多。

做決定最難的,就是忍不住地左右搖擺,不斷設想。

一直捱到天色將明,破曉的光驅散黑暗,宋矜才覺得壓抑的胸腔空蕩了一些。

既然要狀告何鏤,必然要寫狀子。

若是出了變故,母親和蔡嬤嬤也要設法安置。宋矜雖然想了一夜,白日裏提起筆,速度也稱不上快,快到申時才將將準備好一切。

準備這些不簡單,趙夫人就靠坐在旁邊。

見狀,趙夫人道:“你自幼膽子小,等會兒莫怕,只要不慌張就好。若是有不明白的,便不要胡亂回答,叫人套了話或是哄騙了。”

宋矜無奈:“我知道的,阿娘。”

趙夫人微微笑。

這裏離府衙不近,一切都十分倉促,但還算來得及。宋矜帶著蔡嬤嬤,走完一切流程,遞交狀子錄好口供已經有些晚了。

輪軸轉將事情辦下來,這會兒空了,宋矜才又覺得不安。

她發了會子呆。

這會兒天擦擦黑,門咯吱了聲,對方走到她身邊才察覺到。雖然看不清五官,墨香混雜著蘇合香的味道卻十分熟悉,想也知道是謝斂。

謝斂道:“用過晚食了?”

宋矜回神,猶豫了一會兒:“還未曾。”

衙門外還有濃重的血腥氣,她來之前,還有衙役提著水桶在清洗。不但如此,四處的官兵守衛都增加了好幾倍,來時街角也有小吏搬屍體。

其實她仔細一點,說不定也能看到秦念說的腦袋。

她走得越來越慢,確實從謝斂身上聞到了,被蘇合香沈沈掩蓋的血腥味。

謝斂腳步頓下。

他側過身,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她。

男人目光平靜到近乎幽深,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探究,便如深淵般令人敬而遠之。宋矜被他看得頭皮發麻,恐懼又本能升騰起,抗拒走向他。

謝斂此人,和他讓她做的事情一樣。

——全是未知。

宋矜厭惡、恐懼、抗拒這樣的未知,不由頓住了腳步,絞盡腦汁終於找到了借口,連忙說道:“阿娘還病著,大人若是有什麽要交代的,能否現在和我說?”

謝斂收回目光,只道:“吃了晚食再回去。”

什……什麽?

但鮮甜的餛飩香,確實從屋內的熱氣中撲騰撲騰冒出來,剎那間灌入宋矜胸腹中。她後知後覺 ,感覺到一股遲來的困倦與饑餓,連身子都覺得冷得發僵。

謝斂先一步,掀簾進去,要了三碗餛飩。

宋矜有些局促,輕聲道:“一份不要芫荽。”

這店太小,倒不像是謝斂會來的地方。又因為人多,裏頭已經坐滿了,剩下的客人便坐在外頭的棚子裏,反倒更加寬闊些。

她坐在謝斂側面,後背是街道。

好在對方不愛說話,宋矜松了口氣,又因為餓了,幹脆專心吃餛飩。

這家餛飩非常鮮,肉餡也幹凈。湯底澄亮,點綴著碧綠的菜葉,撒了些許小蝦米,十分鮮甜。饒是宋矜慣來挑剔,也挑不出一點毛病。

側面的謝斂吃得不快,儀態很好。

按說,謝斂是寒門遺孤出身,卻比宋矜見過的許多世家子弟,要更加克己守禮。真要說,就是太過於樸素了些,沒有貴族郎君身上的輕浮氣。

也是,能縝密狠辣到如此地步,確實和倚馬章臺的少年郎不一樣。

或許是察覺到她的打量與探究。

謝斂擱了筷,問道:“還有油餅果子,宋娘子要嘗一嘗麽?”

她的警惕,因他一句話再次煙消雲散。

宋矜瞄了一眼炸面食的鍋,香噴噴,脆生生,瞧著非常香。而她大概是餓過了,雖然已經吃飽了,卻總想要再吃一點什麽。

若是往日,她會忍住這種不必要的渴望。

但今日太累了。

一連幾日,她都在煎熬中度過。

“好。”她點了點頭。

但一擡頭,宋矜就被蔡嬤嬤輕輕瞪了一眼。她無措一剎,真的後知後覺有些不好意思,畢竟時下女郎都將就纖瘦文弱,生怕被人瞧見多吃一點。

謝斂眼底似有笑意,招手要了三個油餅果子。

宋矜有些不好意思,也沒影響吃油餅果子。

直接吃又香又脆,泡了湯吃厚實鮮甜。她吃得撐了,才擱下筷子,專心專意地看著謝斂,說道:“多謝謝大人。”

不管怎麽說,每次求人,謝斂都幫了她。

謝斂搖了搖頭。

宋矜猶豫了一會,才很小聲問道:“謝大人,我聽聞我家的族人,都被關押……”她很怕謝斂這樣看不出喜怒的人,頭一次察言觀色到如此地步,見他沒有不悅才繼續說,“我不知真假。”

青年擱在木桌上的手骨節分明,冷白如玉。

就她看來,是最適合執筆握卷,或是調琴弄香的一雙手。宋矜簡直無法想象,他這幾日在京城中,殺了無數逃難的流民,染了滿身血腥。

謝斂擡眼,朝她看過來。

層疊披散的帷紗後,女郎的臉白生生,烏黑眸子怯生生。她對他的恐懼似乎更濃了些,卻沒有那麽抗拒與他靠近,這實在有些古怪。

他只略作思索,回答:“暫被關押。”

果然,對面的女郎眸色微黯。

她欲言又止,謝斂想起如今城中對自己的評價,握著茶碗的手微緊。他垂眼,收斂了眸底的情緒,率先開了口:“我原沒料到你能來。”

只要邁出這一步,她在何鏤那就危險了。

宋矜之所以信他,其實也只是賭一把。既然是賭一把,當然犯不著將自己的安危也押進來,更不可能存了真心信他。

對面的少女似乎想說話,但街角的小吏先一步沖了過來。

男人腰間別了個亂糟糟的人頭,手裏的刀卷了刃,已經被血浸得通紅,滿身滿臉都是飛濺的血跡。他一出現,四周發出騷動與尖叫,霎時間亂作一團。

宋矜被奔逃的人撞到,下意識扭頭。

謝斂都來不及阻攔,少女的目光就撞到那人身上,瞳孔猛地一縮,連驚叫都嚇得無法叫出來,整張臉煞白成了一片。

他下意識伸手,捂住了她的眼睛。

就如許多年前那般。

“謝……”女郎的嗓音帶著顫抖,繃得聲音幹澀難言。

但幾乎是立刻,她就回過神來去摸蔡嬤嬤。謝斂被她胡亂抓了幾把,壓低了嗓音提醒她,果然宋矜伸手將蔡嬤嬤抱進懷裏,低聲安慰起來。

謝斂分不清她是要謝他,還是要與他說話。

見宋矜護住了蔡嬤嬤,反而像是沒有那麽怕了,他也收了探究的心思。

追來的官兵圍住男人,暫時控制住了場面。而在謝斂吩咐了官兵後,配合默契的官兵將人群疏散,在非常快的時間內,將街道收拾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。

宋矜一直跟著謝斂。

聽著他邏輯嚴密、語氣平靜的交代,每一處都透出熟稔,十分游刃有餘。宋矜才後知後覺,徹底將傳言中殺人不眨眼的謝含之,和剛剛帶她吃餛飩的人聯系在一起。

等到官兵遠去,空氣中的血腥味也被吹散。

謝斂松了手,道了聲失禮,才提醒她:“宋娘子,天色不早了,路上務必註意安全。”

她看著清清冷冷的謝斂。

滿腦子都是大片的血,幾乎無法忘掉。宋矜臉色又變白了幾分,她背後升起涼意,本能著往後退了幾步,胡亂對著謝斂行了個禮,匆匆告別。

謝斂默默不語,只是點了點頭。

等到走遠了,宋矜才後知後覺,打了好幾個冷噤。比起提刀砍頭的流民,宋矜越來越恐懼於謝斂,他可以輕而易舉地,把她一家都打成“反賊”。

如剛剛那般,高高在上地睨著猙獰的男人。

有著滔天權勢做底氣,輕描淡寫地交代一句,“就地誅殺,清洗幹凈。”

誰敢多說一句什麽?

今天是最後一天,明天就結案了。

宋矜有些踟躕,恐怕自己來見謝斂的事情,已經傳到了何鏤耳朵裏。前是狼後有虎,回去的路仿佛格外地短,宋矜下了馬車,院子卻很平靜。

何鏤沒有來,宋矜終於放下了一口氣。

這反而是好事,說明何鏤此刻,必然被更要緊的事情纏住了。按宋矜的猜想,與謝斂的有關的概率極大。既如此,鷸蚌相爭了起來,她這漁翁反倒是可以睡一夜好覺。

想是如此想的,但終究無法安睡。

剛給阿娘餵過藥,就有人前來叩門。何鏤雖然沒有來,卻著人帶了一截阿弟的衣擺,上頭仍舊是浸滿了血跡,看起來十分駭人。

很明顯,何鏤生氣了。

這是故意拿阿弟的性命,來警告她。

宋矜又是擔憂明日的結果,又是擔憂阿弟的性命……思來想去,有些氣惱於謝斂,分明說了她阿弟不會有事,怎麽到如今了,何鏤還敢拿阿弟的性命作為要挾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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